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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9年秋天,我上山下乡插队到河北省南部的一个小村庄。这个村子缺少识文断字的读书人,我们7名知青到来之后,生产大队的老队长很是稀罕,7个知青全都被他安排了要职。分别当上了大队会计助理、团支部副书记、大队文书、村小老师、赤脚医生、大队电工,而我更是被委以重任,半脱产专门搞生产大队的革命大批判专栏。
一时间,知青点成了青年村民向往的地方,村里的小伙儿、姑娘爱到知青点找我们聊天儿、交流思想。我在给父母的家书中这样写道:我们知青深深感到了贫下中农对知青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。我们7个知青全被老队长安排在重要的岗位上,正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: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!因为我从小就爱写字、画画儿,所以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推举我当了“大批判组”的核心成员,半脱产搞革命大批判专栏。
那时到我们知青点来玩儿的小伙儿中有一个回乡知青,叫孟宪卿,人很腼腆。有一天晚上,他悄悄把我拉到知青点的院墙外,请求允许他帮我一起办大批判专栏,哪怕工余帮忙都成。说着,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包着的笔记本,让我看他写的字,无论是小楷毛笔字还是钢笔书法,写来都挺受看。翌日,我将此事向老队长进行了汇报。老队长沉吟了半晌,说:“也好,你就多替村里培养几个文化人。”
但是,我和孟宪卿一起办大批判专栏时,发现他却很忧郁。孟宪卿抄稿件时总是默不作声,小心翼翼,特别是抄“最高指示”,那如履薄冰的神态简直让人揪心。有一次我和他坐在大队门口的台阶上,我关切地问:“宪卿,你抄批判稿时为什么那么小心谨慎?”孟宪卿沉默半晌,用低微的声音说:“我爸爸是村里的富农。”
后来我和孟宪卿之间发生了一件几乎断送了我们友谊的事情。那一天孟宪卿往大批判专栏上贴完他抄好的大批判稿,又仔细端详了片刻,忽然惊慌地跳到条凳上,要去揭刚刚贴上的稿件。我急忙制止他说:“费了好大劲,为什么往下揭?”他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让我看。原来那是一段最高指示,那时候“最高指示”一般是要用红颜色来写的,而他却是用黑墨抄写的。一时间,他惊恐得满头大汗。我忙安慰他说:“宪卿,没事,反正就这几个字,黑就黑吧。”他却说:“用黑笔抄毛主席语录,就是不忠,就是反动!”我看看日头已经偏西,老队长和村革委会主任收工后要来检查。我命令道:“甭改了,村领导马上就来检查,否则就完不成任务了!”
孟宪卿一听竟冲着我“抗命”道:“你爸爸不是富农,你爸爸不用挨批斗,你爸爸是工人阶级,当然不害怕,可我把毛主席语录抄黑了,我就是给我爸爸惹祸,他可能就要挨斗、挨打!”他的愤怒让我震惊,打那天起,至少半个月孟宪卿没来帮忙,就是走在街上撞见了,他也不理我。我很愧疚,拿着一本《欧阳海之歌》去找他,借他看,才缓和了关系。斗转星移,几十年过去了,中国社会早已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,孟宪卿心头的阴霾早该消除了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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